也有数道看向张松龄的目光,里边充满了恶毒与贪婪。落了单的中原少年,向来是最好的绑架目标。将其打晕了带到沙窝子里去,即便过后无法从其家人手里换到丰厚的赎金,也能从人贩子手里换回好几匹骏马。要知道那边有几个王爷,对细皮嫩肉的翩翩美少年情有独钟。每隔一段时间,都会托人贩子淘弄一批。
然而当看到少年人上下马的动作和无意间露出来的小臂之后,马贼们又悄悄地收起了绑票的念头。那股子无法掩饰的利落劲儿,恐怕不是普通商贩身上所能拥有的。那胳膊上的醒目疤痕,恐怕也不是搬卸货物擦伤所致。马贼们绑票是为了求财,万一被肉票给打趴下,或者因为在黑石寨附近动了枪而引来了城内日本人的追杀,可就得不偿失了!
张松龄是在鬼门关前打过好几次滚儿的人,对危险已经有了本能般的预感。发觉有人在不怀好意的盯着自己,立刻从草地上直起腰来,右手同时迅速摸向藏在大卦下的盒子炮。这个近乎于条件反射般的动作,令马贼们更是相信他们自己的判断。年轻人不是普通商贩!要么是城内日本人派出的便衣,要么是别家马贼派出的眼线!前一种,马贼们轻易不敢招惹。后一种,彼此之间没有深仇大恨的话,他们也没必要惹是生非!不如在没发生冲突之前骑马一走了之,免得打不到狐狸反弄自己一身骚!
连续惊走了好几个不坏善意的家伙之后,张松龄的眉毛越皱越深。看情况,黑石寨附近的治安的确象传闻中那样,乱得一塌糊涂。自己才离开城墙几步路远,居然就已经被匪徒给盯上了。真的要到这边做生意的话,恐怕被土匪袭扰是家常便饭。能保住性命不受威胁,已经是侥幸。倘若还能平安带着货物返回关内,那简直已经是佛祖开眼了!
而在此之前,无论父亲还是大哥,提起出塞经商来都是一脸轻松。谁也没告诉过他,张家那些钱赚得有多艰难。
想到了已经收到他的“阵亡”通知书的父亲,张松龄心里又是一阵翻滚。离家之前,他心中有的只是摆脱束缚的喜悦和万丈豪情。到很久很久之后,才突然发现曾经令人想方设法要早日离开的家,居然是那样温暖。而此刻,那个家他却再也回不去了。哪怕是远远地偷看上几眼,都已经成了一种奢求!
“等把这桩事情处理完……”轻轻叹了口气,他开始在心中核计什么时候偷偷地回一趟家。不一定非要跟父亲和哥哥见面,告诉他们自己还活着,还牵挂着他们就行。只要……
猛然间,他腰又直了起来,右手再度摸向盒子炮。有一双眼睛左后方盯着,目光很冷。冰冷当中,又充满了骄傲。就像出塞路上碰到的那头狼王,无论头怎么动,目光却一直固定在目标脖颈处,随时都准备扑上前,一口咬成两段。
第三章 风云(3)
刹那间,张松龄脖颈上冷汗直冒,一个斜跨紧跟着一个侧转,将身体藏在了战马之后。再仔细看对面,只见一个铁塔般的汉子在马背上直勾勾地盯着他,嘴角处带着一抹子冷笑。
“你盯着我干什么?!”张松龄愤怒地质问,右手虚按在盒子炮上,随时准备拔枪。此处距离黑石寨甚近,如果开枪的话,肯定会引起城内小鬼子和伪军的注意,进而影响到他的整个刺杀行动。但是如果不动用枪支,光是从敌我双方身材上的差距上看,张松龄就知道自己没有丝毫胜算。
“哼!”黑铁塔从鼻孔中发出一声冷哼,双腿轻轻夹了下马腹。胯下黄骠马如同明白主人心意般,也仰起头来,骄傲地嘶鸣了一声,撒腿跑远。
张松龄追也不是,不追也不是。单手撑在马鞍旁,腾出另外一只手轻轻抹汗。短短的几秒钟对峙,给他带来的压力却丝毫不弱于过去所经历的任何一场战斗。并且潜意识里有个声音非常直接地告诉他,刚才如果双方交手,他没有任何胜算。
“嗨依也也赫依也也也,哎依也也依哟欧欧乌欧欧吼嘿依也也赫依哟……”几句没有歌词的长调顺着风传来,骄傲到了极点,也豪迈到了极点。张松龄又朝对方即将消失的背影看了一眼,撇了撇嘴,小声叫骂:“什么世道!当土匪居然也当得这么嚣张!”
骂完了,又在心中暗暗告诫自己,千万别小瞧了草莽中的豪杰。假若汉奸朱二身边的四大金刚当中,能有一人的身手与刚才那名黑铁塔比肩,接下来的刺杀行动,恐怕就要平添许多变数。
心中有了警觉,他做事就越发地小心。将黑石寨通往乌旗叶特前旗的道路前半部分反复走了四五遍,才从道路两侧一百米范围内的数十个隐蔽地点当中,挑出了四个最适合打伏击的位置。然后又经过一番仔细比较,去掉了距离黑石寨最近和最远的两处,将剩余的两处地方用野花做了标记,准备作为刺杀行动的首选和备用地点。
时间在忙碌中过得飞快,当张松龄将长短枪支再度寻了隐蔽处藏好,太阳也就落到了草海边缘。金黄色日光贴着草尖扫过来,将天和地照得瑞彩纷呈。他在流苏般的阳光中活动了几下筋骨,踏着牧歌往黑石寨方向返。
到了此时,张松龄终于可以偷出几分闲情来,欣赏一下草原的壮美了。苍穹如同大锅一般从头顶倒扣下来,扣在一望无际的绿色海洋上。远处隐约可见几座小山,矮矮的随时都可能被草浪吞没。孤零零的大树上面,成群的鸟雀叽叽喳喳,浅吟低唱。忽然有几声牧歌传来,鸟鸣声立刻成了伴奏。而当悠长的牧歌声被风吹远之后,草浪起伏,露出一团又一团火焰般的花簇。
点点花簇如大海上的繁星,其中最明亮的一颗,便是孤独的黑石寨。城如其名,四面围墙都是黑色的石头所搭建,低矮的城墙下,还凌乱地摆放着数以万计的黑色石头。大大小小,满脸沧桑。不知道在草原深处沉睡了多少年,也不知道看见了多少沧海桑田的变迁。
正如余老四等人介绍的那样,黑色石头为黑石寨独家所有。离开城墙五十米,便再找不到同样颜色的石块。甚至连几十里外的小山,也都与城墙不是同一颜色。它们在夕阳下大多数呈紫红状,就像一块块风干了的牛肉。而黑石寨的城墙和城墙周围,却是温润的墨色,黑得醒目,黑得通透,黑得压抑而苍凉。
张松龄不喜欢这种低沉的黑色,策马环城半圈儿,他见将目光投向城西二里半处的巨石圈。这是当地人眼里,除了城墙之外的另外一处名胜。苍凉与附近的城墙相映成趣,而雄壮处又远远胜之。张松龄用眼睛粗略瞄了瞄,发现最小的一块石头挑出来,恐怕也有十几吨重。而稍大些的石块则足足有五米高,三米宽,象一片片牛舌酥般,笔直地树立在天与地这座大熔炉当中。
十几块巨石围成一个浑圆的圈子,头顶上扛着同样巨大的石块为梁。远远地看去,就像一个巨大的牲口圈。而如此庞大的牲口圈,恐怕只有鲲鹏和霸下才配得上。(注1)
“恐怕这是古人用来祭天的场所,真不知道他们怎么把如此巨大的石块拖到一起的?!”凭着教科书上东鳞西爪的知识,张松龄推断眼前巨石圈应该是个祭坛。只不过年代相隔太久远了,人们早已经忘记了它的用途,所以才任由它的表面上爬满了地衣和苔藓。
正准备进入到里边看个仔细,忽然间,祭坛中间冒出了一股黑色的浓烟。紧跟着,上午时听到过的那个嚣张的长调,又从石块后响了起来,“嗨依也也赫依也也也,哎依也也依哟欧欧乌欧欧吼嘿依也也赫依哟……”